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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球疫情大考·德国篇】
记者|么思齐 编辑|段文
在德国已经整整生活了十年的陈曦是湖北潜江人,之前曾在武汉读书、工作了六年。
两个月前,国内新冠肺炎疫情大暴发,陈曦无比担心家乡的情况。但谁也没想到,如今现在情形反转,德国反而成为疫情严重的国家之一。父母最近随时都要给陈曦打电话,督促她上班、出门要戴上口罩,向她传授防范经验。陈曦告诉《凤凰周刊》:“3月16日开始,我所在公司改成在家办公,他们才没有那么担心了。”
不过,尽管德国目前属于疫情暴发期,陈曦并没有过度焦虑,她说:“整体而言,德国的医疗资源和公共卫生体系都是很好的,国民素质和配合度也比较高。并且德国排查、追踪感染者的措施也很到位,把很多潜在的轻症患者都纳入统计,德国的数据更能反映真实情况。”
截至北京时间3月23日12时,德国累计确诊感染24873例,但死亡仅94例,0.38%的病死率全球最低。在目前确诊人数排前十位的国家中,病死率最低的三个国家分别是德国0.38%、韩国1.24%和美国1.25%;而病死率最高的国家是意大利,高达9.26%,其次是伊朗7.79%,西班牙则为6.02%。
专业人士分析指出,强大的检测能力、充足的医疗资源,以及受感染人群相对年轻,是德国死亡病例极少的原因所在。
法兰克福一位戴着口罩的女士走在街上
德国人也开始戴口罩,在德国华人不跟风回国
“在钟南山院士确认人传人之前,我就得知一位武汉朋友的妈妈被感染,所以我很早就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陈曦称,她在德国1月下旬最早发现第一拨少量病例时,就已经开始囤口罩和消毒剂,并且不再坐地铁上班,外出尽可能地戴上口罩防止途中被感染。
但她身边的德国人仅仅将新冠肺炎当成是一次离自己很远的大流感,“他们觉得这件事跟自己没太大关系。”陈曦称,随着确诊病例2月底开始在德国迅速增加,媒体的风向才随之变得紧张,“德国人才开始严肃地对待疫情。”
陈曦现在走在法兰克福的街上,会看到有些德国人已经戴上了口罩,“虽然德国人目前的重视程度还没有中国人高,但已经比前期好很多了,至少从3月10日左右,街上和超市里会看到有个别德国人戴口罩了。”
德国全国16个联邦州已经宣布在复活节假期(4月10-13日)之前关闭所有学校、娱乐场所,除了药店、超市等重要民生领域外,所有商店、餐厅都已停业,公司也开始在家办公。目前,德国全境只有巴伐利亚州实施了禁足,从3月21日起该州民众离开家必须有恰当理由——上班、采购食品、就医买药等,如果出门运动,只能一个人或者和共同生活的人一起。此外,巴登符腾堡、莱法州等也宣布进一步限制公共生活,如不允许3人或5人以上(一家人除外)聚集在公共场所。
巴伐利亚率先宣布全州实行“禁足令”
为了提高宅在家的生活质量,陈曦买了一棵樱花树和一棵紫藤,每天坐在阳台上赏花,“有花园的德国人最近都纷纷开始在花园里种花、修枝剪叶了。”
当地时间3月18日晚,德国总理默克尔极其罕见地针对疫情发表了一场电视讲话,称新冠疫情是德国自二战以来最大的挑战,将公共生活限制到最低限度关乎生死存亡。默克尔称,“这是一件严肃的事,请严肃对待。自两德统一后,事实上是从第二次大战之后,我们国家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一个如此需要大家团结应对的挑战。” 默克尔表示自己很清楚关闭活动场地、学校等场所是多么残酷的决定,“这些限制措施是德国从未有过的,但尽管如此,相关规定必须得到遵行。”
默克尔还向公众许诺食品供应能够得到保障;联邦政府将尽其一切所能降低经济所受影响,尤其是保住就业岗位。同时她也强调,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减缓病毒扩散,以此为有效药物或疫苗的研发赢得时间,让已经感染的人得到最好的救治。
默克尔发表电视讲话
“如果从感情真挚的角度来说,默克尔的讲话应该是领导人针对疫情的讲话里最真挚的,她非常诚恳,和美国总统特朗普经济导向的讲话不同,默克尔是社会和民生导向的。”但在陈曦看来,默克尔的发言实际上并没有提出任何具体的强制措施。
由于德国各州拥有独立的立法、司法及行政权力,特别是在卫生防疫和文化教育领域拥有高度自治权,因此联邦层面仅提供框架支持和专业建议,默克尔无权强制联邦州执行某项指令,更多的只能是呼吁。
“我身边的华人目前没有特别想回国避难的,也没出现像意大利、法国和英国那样的恐慌现象。”陈曦认为,这说明德国的防疫措施还算被认可,目前德国的病死率非常低,医疗系统还有较大容量,尚未饱和,这些都给人们带来了安全感。“加之德国人的规则意识比较强,日常生活中德国人会显得刻板,不如意大利人奔放有激情,但是在防疫的问题上,德国人会更严肃地考虑到风险,更愿意服从规则和信任政府,像意大利、法国刚封城时民众还上街游行的事情在德国发生的概率比较低,这些因素非常重要。”
在德国中西部城市达姆施塔特留学的梦佳也不打算回国,学校3月16日开始放假后,她去超市囤了一些日常用品和食物。梦佳发现有的超市很人性化,会规定一个时间段只允许老年人或者有慢性疾病的人去购物,降低这些人感染的可能性。“大家都会自觉遵守超市的此类规定。如果身体健康的人在超市抢购,工作人员会批评你。”
在德国人的习惯和文化里,生病的人应该在家休息,而不是轻伤不下火线,带病坚持工作、上课会被认为是对自己和他人都不负责任的行为。“因此生病的人一般不会再去工作和上课。”梦佳决定,无论德国是否封城,她都选择按兵不动,“对于是否封城、何时封城,德国政府有它的考量,我们做好自己应该做的防范就可以了,而且回国需要长途飞行风险极大。”
在德国求学的几年中,梦佳对德国人日常的公共卫生习惯印象深刻,“没有疫情时超市结账排队人与人之间也会保持适当的距离,超市手推车旁长期备有消毒湿巾。虽然现在很多人还是不戴口罩,但他们会经常用消毒液喷手。”
首都柏林克罗伊茨贝格的一家有名的餐厅
目前达姆施塔特市官方给民众提供了免费检测点,不需要预约就可以排队检测,梦佳称,只要有医保就可以得到免费检测和治疗,留学生都有医保,“如果我在这边感染了,一分钱费用都不用出。但家人担心在同等条件下,作为一名外国人是不是能够被公平对待,会不会优先德国人。”
对于家人的忧虑,梦佳有自己的考量,“我有消毒液和口罩,没什么可担心的。我可以理解很多国家的华人争相回国的行为,对于已经医疗资源严重不足的国家,很多人会产生不安全感。例如意大利这样的情况下医生是否会在治疗时进行权衡做出医疗道德伦理上的选择,是海外华人最担心的问题。”梦佳还发现,开始戴口罩的时候德国朋友会觉得有些奇怪,但随着疫情变严重,他们也开始理解了。
感染者年龄较低,早期筛查到位
3月9日晚,德国公布了境内首次出现的两例死亡病例,均位于疫情最严重的西部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威州(简称北威州),一个是该州疫情最严重的海因斯贝格县一名78岁的男性,该老人生前就患有糖尿病和心脏病等慢性疾病;另一个是埃森市一位89岁的女性。
德国首次出现死亡病例,海因斯贝格县县长
北威州的疫情暴发也与2月中下旬多个地区的狂欢节活动有关,2月24日一年一度的“玫瑰星期一”大游行在科隆上演,当时有数万民众参与了庆祝活动。
然而,与欧洲疫情严重的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国相比,德国的死亡病例出现的时间不仅晚且人数极少。截至北京时间3月23日12时,德国累计死亡94例,病死率为0.38%,是全球最低的国家,与意大利相差几十倍。
究其原因,得益于德国的检测和筛查能力。自1月以来,德国的法定医疗机构已提供新冠病毒测试,远远早于很多国家。至今在英国、西班牙等国,很多人仍在为争取检测而苦苦等待。
在德国东部马格德堡附近,一人将检测样品放到移动式样品收集容器中。
被称为“德国钟南山”的柏林夏里特医学院的病毒学专家德罗斯滕(Christian Drosten)指出,德国在诊断、识别新冠病毒方面都很领先。德国早在今年1月就得到了该病毒检测的信息和材料,“德国在检测方面一开始就取得了领先的水平,并且德国的实验室均匀地遍布各地,整体水平和效率都很高。相比于其他国家,在病毒测试方面的速度就快多了。”
被称为“德国钟南山”的克里斯蒂安·德罗斯滕
大量的实验室提高了全国的筛查能力,且德国医疗系统在1月底就将检测纳入保险公司报销范围。据Robert Koch研究所估计,德国的检测能力每日可达1.2万人,德国实验室现在每周可进行约16万次新型冠状病毒检测,德国一周的检测能力甚至超过了疫情暴发以来欧洲其他国家进行的检测数量之和。
德罗斯滕强调,“有些国家并不是由检测诊断出感染病例,而是在病人死亡后才发觉有病毒传播,再开始检测。”
大面积检测同样也是韩国有效控制住疫情的重要原因,韩国的大规模检测能力此前被专家视为全球的榜样。有德国网友在社交媒体留言称,“德国的数字可能更接近真实,因为测试涵盖面很广泛,许多其他国家只对那些有明显症状的人进行检测,而大多数年轻人没有接受过检测。”
海德堡大学医院的医学兼病毒学教授汉斯-乔治·克鲁斯里奇(Hans-GeorgKr usslich)表示:“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疾病是轻度的,几乎没有症状,而轻度病例的发现因国家而异,从统计学上讲,对轻症患者的检测能力导致病死率的差异。”但克鲁斯里奇警告称,德国的情况也可能在未来几周甚至几个月内发生变化,“德国疫情仍处于相对早期的阶段,将来可能会看到更严重的病例以及病死率的变化。”
《金融时报》指出,随着时间流逝,不同国家的病死率将趋于一致,更多的国家会发现感染者的真实数量。但是在这一过程中,德国至少有机会为重症患者的激增做准备,在全国范围增强重症监护能力,增加工作人员人数,购买尽可能多的关键设备。
德国杜塞尔多夫,医护人员正在运送一名患者。
另一方面,受感染人群年龄相对较低也是病死率低的重要原因。德国感染者结构与意大利相比存在一个主要区别——德国首批感染者中大多是从意大利或奥地利滑雪度假回来的人,其年龄、健康状况都处于平均水平或高于平均水平,德国约70%确诊者年龄集中在20-50岁之间。换言之德国现阶段的感染者都是身体状况良好、恢复能力较强的人群。而据彭博社报道,意大利的确诊病例平均年龄为63岁,死亡病例平均年龄为79.5岁,且死亡患者中有99%曾患有其他疾病。
不过,德国60岁以上人群占全国人口比例为25%,未来老年人的感染比例是否会大幅增加则是德国政府目前最为担心的问题。
德国洛塔尔维泽尔的罗伯特·科赫研究所的医学专家提出了审慎的观点,德国的好运仅仅是因为患者是年轻人。其所担忧的是,如果德国不降低感染率,那么随着感染率上升,病死率也将大幅上升。“我们正处于一场流行病的开端,我们都处在一场危机中,其规模之大是我从未想象过的,需要尽可能多的重症监护床,希望医院能做好准备。”
医疗硬实力全欧洲第一
德国属于世界上医疗条件最好的国家之一,拥有悠久和健全的医疗系统,医疗设备储备和医疗技术也全球领先,这成为德国应对疫情过程中的硬实力。
全德国约有50万张病床,大约28000张为重症监护床位,其中拥有呼吸急救系统的床位多达25000张,而法国只有7000张、意大利只有5000张,英国全境也仅有4000多张重症监护病床。据欧洲统计局的数据,德国是欧洲拥有最多重症床位的国家,每10万居民拥有29.2张重症监护病床,相比而言,意大利是12.5张,法国和西班牙分别为11.6张和9.7张,欧盟平均水平为每10万居民拥有14.3张。
柏林的一个冠状病毒检测中心
此外,“千人床位数”是考察一个国家医疗资源的重要指标,尤其是应对重大疫病时医疗系统有没有对抗能力的体现。据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2017年的统计数据显示,德国的千人床位数为8,全球排第四位,目前控制疫情较好的日本和韩国分别位居全球第一(13.1)和第二(12.3),而目前死亡人数众多的意大利和西班牙,只有3.2和3.1。
德国的医疗保健体系历史可以追溯到1880年代,是欧洲建立医疗保健体系最早的国家,如今也是欧洲医疗保健支出最大的国家之一,德国年GDP的11.1%用于医疗保健支出,而英国则为年GDP的9.8%;德国国内目前有2.5万台呼吸机可用,而德国政府又订购了1万台明年交付,相比之下英国现仅有5000台呼吸机;德国还有欧洲数量最多的P4实验室和全球顶尖的病毒学专家,在2017/18年的大流行性流感暴发期间,德国医疗体系承受住了额外多出的约900万人的就诊需求。
不过据德国之声报道,由于当前也为德国流感季,医院还有大量的流感患者,重症床位已被占用了80%。根据医院应急方案,危急时期普通病房也将变成危重病房,如增设呼吸机、调整对医护人员的配置、原计划的手术取消、将不一定必须立即治疗的患者打发回家等措施。
3月21日德国马格德堡大学医院门口,卫生工作者与一名驾驶者交谈。
到目前为止,德国新冠重症患者均可立即得到入院治疗。英国《金融时报》称,德国新冠病死率一直很低,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重症病人能获得该有的医疗资源。但现在最紧张的不是床位和呼吸机,而是医护人员。
即使没有疫情,德国去年重症医护人员缺口也为4700人。目前各大医院正在培训没有重症监护经验的医护人员和医学在读学生。对于父母双方都在医护行业或公共安全领域工作的家庭,当地部门为其提供照顾小孩的支持。
目前德国多地还计划将酒店和大型公共礼堂改建为轻症患者的临时医院,相当于中国的方舱医院。柏林市政府3月17日宣布,将在柏林会展中心建造一座专门收治新冠肺炎患者的医院,该医院可容纳约1000名患者。此外,德国开姆尼茨市政府与德国医院及医保协会也在超过一万平方米的开姆尼茨博览中心搭建临时病毒检测中心,设有140个独立检测房间,其中有50个配备了床位。
2月26日,德国杜塞尔多夫大学医院的医务人员正在救治一名新冠患者
据德新社报道,3月10日联盟党的小组会议上,默克尔第一次称“德国将有60%到70%的人感染新冠病毒”,当时在场的人一片寂静。一天后的联邦政府新闻发布会上,默克尔再次表达这一观点,称“在没有疫苗和药物的情况下,专家的预测是将有60%到70%的人感染新冠病毒。”
2月28日在柏林召开的政府会议上,正在观看病毒在全球传播的最新信息。
马达经营着一家从事中德贸易的公司,他告诉《凤凰周刊》,德国的确在欧洲国家中是最有应对能力的,“但我觉得他们依然没有做到最好,还是低估了疫情。如果按照默克尔的说法,德国也会有60%的人感染,很难说这一过程中会不会发生医疗挤兑。这么大面积的公共卫生事件,再加上很多民众还是像没事人一样,我担心德国的病例只会越来越多。”
不过马达也发现,德国人对口罩文化差异的理解在增加,“从一开始戴口罩出门大家向你投去异样的目光,朋友跟你产生距离感,到现在戴口罩出门大家也不会用奇怪的眼神看你了。”
如果疫情一直持续下去,究竟会给公司造成多大影响犹未可知。马达无奈道,“其实每一年的春节期间都是淡季,只是今年的淡季时间会延长很多。损失是肯定的,只是现在也无法估量,要看疫情的发展形势如何。”
为了尽可能降低疫情对经济的影响,德国政府新冠病毒危机小组于3月8日召开紧急会议。德国财长在此之后表示,德国政府准备动用一切必需的手段和措施,确保经济和就业的稳定。包括简化短期工作补贴申请——企业在疫情影响下,让员工改为短时间工作,政府将支付员工停工工时净工资的60%,员工停工期间的社会福利支出,也将由政府来继续支付。此外,从2021到2024年政府还将每年追加投资31亿欧元。
“这样的话员工的损失会得到补偿,如果雇主在居家期间不付工资了,可以申请政府补贴。”陈曦最近也在研究对比中国和德国的法律差异。她发现,德国法律规定,如果公司出现了传染病患者,雇主有义务告知所有员工,并采取一些预防措施。“不同于中国政府监督通报,德国发生疫情后,因为法律体系比较完善,政府不需要发布额外的文件去规范疫情中的劳资关系,很多内容在现有法律上都有迹可循。”
(应采访对象要求,陈曦、梦佳、马达为化名)